凉夜时欢6-《此生此世,唯爱不悔》


    第(3/3)页

    修盈公主抓到了。

    不是被黄谛梦加派出去的人马抓到的,而是被她的亲叔父,询王亲自押送回了皇城,作为给新皇登基的贺礼。

    “询王是个识时务的人。”黄谛梦悠然负手,对秦素衣说出这话时,难掩得意,“你千辛万苦让那小侏儒逃出去了又如何?结果还不是一样,枉费心机,她天真,你竟也和她一样天真,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,竟然还没有发现,蓬莱最恐怖的是什么吗?”

    “蓬莱凡人怕邪魔,其实邪魔有什么可怕的?蓬莱最恐怖的,是人心。”

    “朕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,你道那修盈公主当真是天生的侏儒吗?她不过是中了奇毒。她是允帝最小的女儿,只因聪敏伶俐,深受喜爱,便被旁人妒去了,十年前下毒的正是她的几个好皇姐,宫廷之中的钩心斗角,防不胜防,不过如此。她全无怀疑,还心心念念要替她们报仇,要光复她段氏皇族,当真是愚不可及。”

    “连血浓于水的身边人都信不过,还敢去投靠什么叔父,真不知是可笑,还是可叹。”

    黄谛梦挥挥手,庭院一下多了两个人,唐御风与修盈公主。

    唐御风依旧是从头绿到尾的一身大青衣,朝秦素衣拱了拱手:“秦老大,小的辜负您老的期望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说,好说,黄老三是什么怪胎你又不是不知道,折他手里不丢脸。”

    数日之后,黄谛梦又来了一趟小院。

    他要见修盈公主,不,确切地说,是有人要见她,那个人是挽月国的盟国,珠澜国君主的三王子。

    段修盈曾经的未婚夫。

    大渝国听闻挽月国内乱,趁机联合诸多小国前来进犯,连破挽月十二关。率领联军攻来的那员猛将是大渝王亲封的神虎将军,据说有神虎之力,一人可抵百万师。

    而事实上,这所谓的“神虎将军”也的确是万兽之王。

    他是蓬莱苍山一头修行了千年的白虎精。是他们的一位故人,或者说,宿敌。

    黄谛梦紧急部署,调兵遣将,欲御驾亲征,并向盟国珠澜请援。谁知珠澜一方的回应是,不见十七公主段修盈,不发兵。

    原来珠澜国君主的三王子与修盈公主曾定婚约,后修盈公主患上奇疾,不想耽误三王子,就主动退了婚。但那三王子却对修盈公主念念不忘,遭退婚后相思成疾,一病不起。此番挽月国内忧外患下,珠澜国君主便提出,要黄谛梦将修盈公主嫁给三王子,他珠澜才会出兵相援。

    黄谛梦被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搅得心烦意乱,只能将修盈公主册封为皇妹,封号仍为“修盈”。他与珠澜国君主商榷,先让三王子与修盈公主订婚,待到珠澜出兵相助挽月,得胜回朝时,两国再为他们举行大婚,缔结永世友好盟约。

    (五)赌约

    “以蓬莱为盘,苍生为棋,步步为营,成败为赌,昔年苍山豪赌,竖子可还记否?今时不同往日,文斗武斗吾等皆不在话下,只待兵临城下,与尔小小黄雀决一死战。”

    看着白虎精递来的这封战书,黄谛梦几乎捏青了骨节。

    他一闭上眼,脑海中就能浮现出当年之景。

    那时白虎精飞扬跋扈,仗着自己一身霸道的本领,妄图占山为王,尤其是彼时心高气傲的黄谛梦提议能者居之,用实力来说话,胜者为王。

    那场比试原本黄谛梦想与白虎精单打独斗,却被急了的秦素衣和唐御风拉到一旁,耳语一番后,就成了三对一的局面。

    白虎精丝毫不介意,两拳就击败了黄谛梦和唐御风。所幸秦素衣巧舌如簧,让白虎精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所谓的文斗。

    论起学富五车,舞文弄墨,整个苍山,还有谁比得上秦素衣那天生的竹贤士?整场比试中,一对一,秦素衣胸有成竹,出口成章,白虎精却是急得满头是汗,哑口无言。秦素衣大获全胜。

    一文一武,各占胜负,两方就这般打成了平手。

    白虎精重信守诺,不情不愿地和秦素衣商量着大王轮流做的事情。黄谛梦却跳了出来,铁青着脸说不同意,还有一关没有比试。

    他一袭黄袍,墨发飞扬,一一扫过蓬莱众妖,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白虎精身上,紧握双拳。

    先前白虎精将他打倒在地,对他的那些羞辱还字字清晰地回荡在耳畔。

    “小小黄雀,也敢称王,心比天高,命却至贱,虽然老子没什么学问,却也知道有句俗话,燕雀安知鸿鹄之志,说的就是你这蓬莱之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东西。”

    黄谛梦努力平息住满腔翻滚的恨意,以孤注一掷的姿态,扬声向众人提出了第三关。

    “先前的文斗武斗,对于治理蓬莱一方太平而言,都只是纸上谈兵,见不了真章,若想为王,不如实战演练一番,去往人界,以苍生为棋,步步为营,成败为赌,看谁能叱咤风云,笑傲天下,赢得最终的胜利。”

    这样新颖的赌约叫头脑简单,又不将万物放在眼中的白虎精也来了兴趣,还不待秦素衣阻止,便立刻与黄谛梦击掌为誓。

    于是,王者之局就这般开盘。

    久而久之,这豪赌秦素衣和唐御风早已忘记,黄谛梦却一直记着。心比天高,命却至贱?这句话每当午夜梦回时都会盘旋在他耳畔,像无情的魔咒般,一次次地提醒着他,不能懈怠,不能放手!

    生而为雀就注定渺小不堪,不值一提,出不了头吗?他自封鸣帝,便是要一鸣惊人,叱咤风云,一统人界,问鼎蓬莱。

    (六)大礼

    黄谛梦这便开始清点兵马,准备御驾亲征,修盈公主与唐御风留守宫中,而秦素衣则答应了黄谛梦,作为军师随他上战场,助他打赢这场仗,打败白虎精。

    动身前一夜,他们三兄弟坐在后宫月下,吹着冷风,喝了最后一回酒。

    唐御风喝得舌头都大了,抱着酒坛,俊秀的一张脸几乎红透,指着黄谛梦张口就来,依旧是那句在嘴边挂了千百年的老话:“虽然老子顶讨厌你这鸟人,但是上了战场你可不能认栽,你得活着,得好好教训一下那臭老虎,听见没有,活着,活着回来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越来越小,那身大青衣终是打了个酒嗝,歪歪扭扭地睡了下去,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:“活着,老三……”

    话语吹散在夜风里,黄谛梦失笑摇头,解开自己的斗篷,轻手轻脚地为唐御风披上,眼中却也有了三分醉意。

    秦素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,嘴角含笑,又一杯酒仰头饮下。他不会知道,这是他们三兄弟,最后一次,这般纵情恣意地饮酒了。

    在唐御风和黄谛梦都睡着后,秦素衣悄无声息地去了修盈公主的寝宫,临行前,秦素衣准备送一份大礼给修盈公主。

    这份大礼,是一管竹笛。确切地说,是他自己的一根竹筋。

    虽然他将修盈公主体内的余毒清除了,但那些经年累月侵入的奇毒,早已深入骨髓,难以修复,唯一的办法是重新塑骨。

    他在月下缓缓展开竹扇,指腹轻轻地抚摸着扇骨的每一丝纹络,骤然,两根手指并起一夹,以迅雷之势狠狠地拔出一根。

    一声压抑的闷吼随即响起,秦素衣痛得咬紧唇,鲜血漫出,身子仿佛被电击了一下,瞬间激颤着佝偻起来,一时扶着长廊都站不稳,痛苦万分。

    那根被抽出的竹筋散发着幽绿的光芒,在风中摇身一变,幻作一管清雅的竹笛。

    只要吹响竹笛,以竹音缭绕身畔,灵力融入体内,竹节替代骨节,如此破腐生长,日复一日,循序以增,不日便可塑骨成功,恢复窈窕身姿。

    月朗风清,当修盈公主被叫出来时,只在廊下看见了眉眼含笑的秦素衣,她心头一跳,按捺不住喜悦上前,凑近了才发现,秦素衣脸色苍白,浑身冷汗直流,是从未有过的虚弱模样。

    修盈公主立时大惊失色,不住追问下,秦素衣推不过才简单解释了几句,修盈公主接过那管沉重的竹笛时,已是红了眼眶:“先生,先生你怎可为了修盈抽筋拔骨,忍受那撕心裂肺之痛楚,修盈如何受得起,修盈欠先生已良多,这辈子恐怕都还不完了……”

    秦素衣最见不得美人垂泪,即使是个娃娃美人:“什么还不还的,我家老三强占你挽月王位,权当我替他还债了。”

    “秦大哥!”修盈公主蓦然抬起头,一双眼眸盈盈若水,定定地望着秦素衣,一字一句地开口,极轻又极重,“秦大哥,我等你回来,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!”

    秦素衣又是一愣,却也被修盈公主那认真的神情所感染,不由得回道:“行,你与老二便等着我吧,我们必当凯旋归来,不叫联军得逞,不让挽月百姓遭难。”

    第二日,天空晴好,万里无云,黄谛梦与秦素衣整军出发了。

    浩浩荡荡如长龙的军队中,秦素衣跨于马上,一袭云衫飘飘格外惹眼,修盈公主遥遥望着,握紧手中竹笛,眸光闪烁。唐御风也是百感交集,临行前秦素衣对他道了竹笛之事,还再三嘱咐他照顾好修盈公主,就当替黄谛梦赎罪了。

    (七)甲士

    仗一打就是三个月。

    原本关在牢里的那群妖精也被放了出来,组成了一支“妖队”,跟着自家老板上了战场,按黄谛梦的话来说,便是“戴罪立功”,风情万种的狐美人们与甩着长尾的蛇姬们却掩嘴嗤笑,不当回事,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们不是为了黄谛梦,只是追随自家老板,为了秦素衣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。

    黄谛梦吃了瘪也不恼,只似笑非笑地望着秦素衣,嘴中打趣,道他不愧是惜花秦老板,女人缘当真不是一般的好。

    秦素衣摸摸鼻子,一边故作谦虚,一边竹扇一打,合着那四个字笑得风月无边。

    但实际上,这支“妖队”也的确帮了黄谛梦不少忙。

    因为白虎精座下有三千先锋甲士,他们是一群疯子。

    不知白虎精用了什么方法,百般实验,炼制出了一支疯狂的军队,他们不会累不会疼,无知无觉,只知冲锋陷阵,消灭敌人。

    如此骇人的奇兵,根本不是普通将士可以抵挡的,是故才会叫联军连破十二关。只有众妖各施本领,才能勉强抵挡。

    风云变幻的战场上,虫二馆的众妖们竭尽全力,各施神通,与白虎精的三千先锋甲士打得十分艰难。

    秦素衣开启灵识,望向那群疯子,欲从他们身上寻求破绽。

    只见开启的天目中,大渝的无数将士背井离乡。千里之外的妻儿还在家中挑灯等候,而远赴前线的他们却再也无法归家,战吼仿佛呜咽,叫人闻之落泪……

    秦素衣心头大悸,他知道该如何破解这“无敌甲士”了!

    风声愈急,鼓声愈急,秦素衣云衫飘飘,携一把古琴,一坛老酒,深入战场,席地而坐。

    幻化出的一方结界叫敌军近身不得,秦素衣坐于光圈中,随手抓起酒坛,将烈酒尽数浇在了古琴上,扑鼻而来的浓郁酒香中,酒坛应声而碎,他修长的指尖拨出了第一个音。

    仿佛潮水泛开,他衣袍鼓动,长发飞扬,古朴厚重的琴声瞬间波荡至了整个战场,宛如说书人慈悲的口吻,一丝一弦,如泣如诉,在战场上空飘荡着。

    琴曲是大渝街巷传唱,三岁小儿亦会哼的歌谣,老酒是大渝本地特产,浓郁芳香的“离人归”。

    琴音酒香转眼覆盖了整片战场,秦素衣衣袍鼓动,长发飞扬。

    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嘶哑的哭号,如潮水泛起的一个信号,三千甲士的动作都停了下来,仿佛在悠长的琴音中相继苏醒过来,手中兵器“哗啦啦”地坠地,哭声此起彼伏,渐渐地响作一片,甲士们抱头痛哭,望着家乡的方向哭得像个孩子,嘶哑悲恸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上空:

    “回去,回去,回家乡……”

    秦素衣置身结界光圈中,手下仍不停地抚琴,眼眶却也不禁湿润了。

    (八)意外

    秦素衣一战成名,素衣军师的名号一时间传遍军营。

    他率领着众妖和黄谛梦的部队会合,还来不及庆祝一番,却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棘手难题。

    没了那三千甲士,联军的确不足为患,但白虎精还留有一招。

    这些年不见,他功力似乎又见长了,不仅虎啸功愈加炉火纯青,还修习了一种拳法,震天动地,威力惊人。

    营帐里,黄谛梦揉揉眉头,将与白虎精对战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素衣。

    “要想打败他十分困难,但我仔细观察了他的拳法,发现和老二的螳螂拳有异曲同工之妙,一者浑重,一者灵巧,皆为拳法中的顶尖级别,又恰好相生相克,如此看来,除非把老二也叫过来,咱们三兄弟一同对抗白虎精,这才会有胜算!朕明早就回挽月找他。”

    秦素衣点点头,却咳了起来,揪紧披风的领口,肩头起伏着,痛苦皱眉。

    上次在战场上抚琴,他耗损了太多灵力,身子一直没有大好。

    黄谛梦连忙上前,抚住秦素衣的后背,为他灌输内力。突然,他皱眉收回手,像觉察出什么不对般,绕到秦素衣身前,与他四目相接,急切道:

    “你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?即便是那一战耗损过大,却也不至于虚弱至此,调养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啊……”

    秦素衣望天扯谎,做贼心虚地不敢看黄谛梦,手指无意识地把竹扇展开又合上,这一下却叫黄谛梦惊叫出声:

    “秦素衣,你八十四根千年竹节怎么会少了一根?”

    入夜时分,将士们正喝酒的喝酒,交班的交班,却忽然听到从军师秦素衣的营帐里传出了一声怒吼——

    “送给那个侏儒塑骨?你脑子是给狗吃了吗!”

    吼声划破夜空,整个驻扎地齐齐被定住一般,静了一静。

    紧接着,一道人影从军师帐中飞掠出来,跨马就向外头奔去,声若战鼓:“侍卫长何在?速速整队出发,随朕回挽月国!”

    侍卫长从一顶帐篷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,显然刚从被窝里爬起,帽子都还没戴好,慌慌张张地跪在黄谛梦的马前。

    “皇,皇上,不是明早才启程吗?”

    黄谛梦一鞭子抽去,暴跳如雷:“耳朵聋了吗?还要朕说第二遍吗?回挽月!”

    (九)前尘

    一路快马加鞭,入皇宫,穿长廊,过宫道,终于到了承华殿后,黄谛梦一脚踹开了殿门,一声怒吼:“段修盈!”

    正在案前握着本书的修盈公主站起身,不再是不足十岁的孩童身躯,塑骨成功后的她明丽青春,恢复了本该有的少女姿态。

    “你果然拿了秦素衣的竹筋,你可知道他少一根竹筋会如何吗?快给朕还来!”

    气头上的黄谛梦不及多想,狠狠扼住修盈公主的脖颈。

    “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近来在密谋些什么。你最好老实点儿,乖乖做你的修盈公主,别给朕添乱!等到打败联军,你就给朕嫁到珠澜国去,有多远滚多远,朕再也不想看见你!”

    闻声赶来的唐御风恰好将这些话尽收耳底,眼见黄谛梦将修盈公主扼得喘不过气来,变了脸色就扑了上去。

    “老三你个鸟人快撒手!”

    被唐御风夺过修盈公主,黄谛梦咬牙切齿:“臭螳螂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?”

    “老子当然是站在对的那一边!”唐御风也恼了,“我们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你赎罪,不想看着你被天打雷劈!”

    “轰”的一声,殿门紧闭,大殿一下昏暗起来,阴风把灯烛吹得左右摇摆。

    “唐、御、风。”黄谛梦逐字逐句地开口,缓缓而阴冷,衣袍鼓动,神似癫狂,他眼中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,只有熊熊燃烧的怒火,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怒火。

    “别、以、为、朕、不、敢、动、你!”

    千里之外的战场上,秦素衣缩在被中,忽觉脊背凉了一凉,像是一阵风吹了进来,冷入骨髓。他摸出心爱的竹扇,一根一根不住摩挲着,只觉今夜格外心神不宁。

    秦素衣睡意上涌,打了个呵欠,一点点合上眼皮,不知怎么,梦里竟又回到千百年前,他们三兄弟初遇时的场景……

    正所谓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

    那是盛夏的一天,风吹林间,一只蝉,一只螳螂,一只黄雀,齐聚在了一根竹子上。

    螳螂与黄雀,自然就是唐御风与黄谛梦了,而这根竹子,就是当时正在闭目小憩的秦素衣。

    等绿莹莹的螳螂吃了蝉后,咂巴着嘴回味,心神正松懈时,他身后虎视眈眈了许久的黄雀瞅准时机,忽地一口啄去,吓得螳螂躲闪不及,跌下了竹子,“扑通”一声,幻成了一身青衫的俊秀少年,捂着鲜血直流的手臂开口就骂:“哪个龟孙子敢啄老子!”

    竹子上的黄雀也不多说,掠身飞了下来,扑翅一变,成了一个俊美的黄袍小公子,浑身上下透着清贵无双的气质。

    他眉眼一挑,鄙夷地瞪向螳螂,也学他哼道:

    “就是老子啄了你这龟孙子,你能拿老子怎么办?老子不仅要啄你,老子还要吃了你呢!”

    彼时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小少年,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,殊死相斗是常有的事情,更何况两者本来就是天生的死敌,当下就在翠竹前打成了一团。

    被吵醒的秦素衣睁开惺忪睡眼,见到的就是一只巨大的螳螂,和一只巨大的黄雀,不,确切地说,是下一瞬就幻成的两个小小少年,同时一扑,互相掐住对方的脖颈,死不松手。

    秦素衣眼见着两人要同归于尽了,急中生智插话道:“你们如今谁也打不过谁,白白纠缠,不如以一月为期,各自勤加修炼,待到一月后再到我这棵翠竹前,一决胜负,我来做公证人,怎样?”

    两个少年同时哼了哼,在秦素衣又是哄劝,又是激将下,这才不情不愿地撒了手,分道扬镳,拂袖而去,只留下了擦着冷汗,站在原地哭笑不得的秦素衣。

    他本以为他们都是少年心性,脾气来得快,去得也快,转头就忘,所以才定什么一月之期加以诓骗,却没想到一个月后,两个少年当真早早地就来了,一来就摆出了斗鸡的架势,狠狠瞪着对方。

    结果自然又是不分胜负,打成了平手,在秦素衣的主持下,又相约一月,再定英豪。

    如此一月又一月,两个骄傲的小少年足足打了十三个月,从夏天打到冬天,从冬天打到春天,又从春天打回了夏天,秦素衣打着哈欠、怀里揣着包瓜子,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。

    终于,在第十六个月的深秋,秦素衣扔了瓜子儿,抡抡胳膊,甩甩蹲麻的腿,走到两个少年面前,以无比诚恳绝望的语气开口道:“别打了,你们行行好,吃了我吧,我实在看不下去了!”

    两个少年收回拳脚,对视了一眼,又是异口同声道:“老子/爷爷不吃素!”

    就这样,三人面面相觑,在秋风落叶间,你看我,我看你,又齐齐看向秦素衣哭丧的脸,忽然忍俊不禁,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笑声飞过长空,飞过苍山云海,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,飞得很远很远。

    就在这萧索深秋的一天,三个性格各异,形貌不一的妖,结拜了。对着天与地,日与月,苍山上空经年不变的云,喝酒立誓,结为兄弟。

    从此不再是孑然一人,不再是寂寞修行,蓬莱之岛多了一道三人比肩而立的风景,千百年岁月就此相伴而过。

    有风有云有歌,还有他和他和他。

    (十)决战

    “他不会来了。”

    面对着秦素衣又一遍的追问,黄谛梦拂袖转身,终是没好气地解释道:“老二的脾气你也知道,他不愿意来,又处处维护着那修盈公主,我怕他们串通起来,趁我们在外打仗,谋夺皇位,便把那臭螳螂暂时关了起来,等打败了白虎精,回去再解决!”

    秦素衣默了默,轻抚竹扇,一声叹息,许久,才闷声问了一句:“那没了老二的螳螂拳,我们如何打败白虎精?”

    “无妨,我从老二那借了这个!”黄谛梦转过身来,从怀中取出了两柄青绿色的弯钩,戴在了双手上,在空中比画了一番,招如疾风,迅如闪电,“只要戴上这个,就如老二亲临战场附身于我,螳螂拳照旧能使得淋漓尽致,且我的拂云手与他的螳螂拳能够结合起来,双剑合璧,再加上你的布阵施法,还怕区区一个白虎精吗?”

    秦素衣盯着那青绿色的弯钩看了许久,握紧竹扇,苍白一笑,声音略带嘶哑:“如此,便最好不过了。”

    一切准备妥当,已是三月后,黄谛梦已气势如虹地夺回了十一关,只差最后一战。

    两方在大渝边界的一处山谷呈对峙之势。

    白虎精跨于马上,与排众而出的黄谛梦遥遥相对。黄谛梦面色阴寒,唇边挂着一抹冷笑:“当年那场豪赌,今天就了结了吧!”

    话音一落,战鼓顿起,两方兵戎相见。

    黄谛梦从怀里取出那两柄青绿色的弯钩,不紧不慢地戴上,眸中精光一闪,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快意。

    秦素衣朝他点点头,亦是纵身飞起,云衫飘飘,和黄谛梦一同飞向了白虎精。

    那一定是秦素衣和黄谛梦此生见到的最美的长虹。

    雨过天霁,战场像被洗涤了一番,山谷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。

    他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,衣衫凌乱,几近虚脱。

    望着那盛大而震撼的长虹,黄谛梦喃喃自语着,心潮起伏下,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欣喜:“这是来庆祝我们大获全胜的吗,看来连不可逆的天道也被我们给逆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秦素衣仰面躺着,脸色苍白,淡淡打断了黄谛梦的话,“这是老天爷特地来送我们一程的。”

    他踉踉跄跄地站起,唇角含笑:“临死前还能看到这般美景,也算不枉此生了……”

    黄谛梦挣扎着凑近秦素衣:“你在说什么?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秦素衣置若罔闻,只向着长虹贯日的方向,微微张开双臂,闭眸含笑,一步一步走着,直到走进了一片废墟的阵法中。

    那身满是血污的云衫在风中飘扬着,他忽然转过头,身影逆光,声音有些发颤:“老三,当个人界的帝王真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?”

    这句已问了千百遍的话,此刻再次问出,却有如千钧重,一下压得黄谛梦喘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“你篡改帝星也好,逆天而行也罢,你知道我嘴上说你,但实际上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,都会帮你,都不会忍心丢下你不管……可是,可是你为什么,为什么要……”

    艰涩无比的嗓音苦苦压抑着,似是痛彻至了极点,那袭云衫在风里握紧了双手,仿佛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翻涌的情绪,声音蓦然拔高,撕心裂肺地吼出了那一句——

    你为什么,为什么要杀了老二?

    (十一)真相

    就在千里之外的秦素衣被冷风吹醒,辗转难眠的那一夜,挽月国皇宫的地下水牢里,昏迷不醒的唐御风被锁链缚住,长发散乱。

    彼时的黄谛梦,血液里流淌着莫名的骚动,他用一桶冰水把唐御风泼醒后,最后一次问他愿不愿意上战场,助他一臂之力。

    唐御风只道黄谛梦走火入魔,拉他回头都来不及,怎肯再助纣为虐,他忧心不已,苦苦相劝,说再这样下去,黄谛梦迟早会遭到蓬莱天谴,自食恶果,自噬其身。

    就是这场争执,这句“自食恶果,自噬其身”,彻底激怒了已丧失理智的黄谛梦,他双眼血红,衣袍鼓动,捏紧骨节,用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唐御风的性命。

    那对青绿弯钩正是唐御风被活生生卸下的手足,以灵力相融炼制而成的武器!

    他竟连具全尸也未给他留下。

    “老三,我不怪你,我只怪自己,当初为何不阻止你与白虎精立下豪赌,为何不阻止我们三兄弟离开苍山,如今蓬莱天谴真的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秦素衣血泪满面,袖口无风自动,已然在贯注真气,催动阵法中的另一个死阵。

    他那夜心神不宁,从梦中惊醒后,到底不放心,唤来了虫二馆的几位狐妖。他要她们悄悄赶回挽月国,查探情况,一有不对便即刻回来禀告他。狐妖们回到挽月国,几经查探,终于发现了一片狼藉的水牢,以及一座隐秘的孤坟。

    她们把唐御风支离破碎的躯干偷了出来,带到了秦素衣面前。

    从来风轻云淡的竹子精,在见到唐御风尸骨的那一刻,五内俱焚,口吐鲜血,像心口被人活活剜去一般。

    他把老二的残缺的尸骨火化,回了一趟苍山,将骨灰洒向云海。

    回到战场后,秦素衣等来了黄谛梦,他极力抑住了所有情绪,不动声色地看着黄谛梦拿出了那对青绿弯钩,沾沾自喜地说如何如何打败白虎精。

    进入山谷前,他与虫二馆的众妖道别,要她们回挽月国皇城去等他,等他回去重新开张。

    其实,那是道别,也是诀别。她们的秦老板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。

    尘归尘,土归土。他要将一切恩怨纷扰埋葬在这个山谷。

    “昔日八拜之交,对天对地对日月,何以凋零至此?”秦素衣惨然一笑,最后望了一眼长虹贯日的奇景,对黄谛梦遥遥道,“老三,我今日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,我倾尽所有设下这道阵法,它之下,还隐藏了一个死阵,一旦开启阵法,阵中人无一幸免,你已走不出去了,这是老天爷给你我的惩罚,就让一切都结束在这一刻吧……”

    (十二)尾声

    挽月国的景致依旧美不胜收,在段氏女皇的治理下太平安详。人们几乎都要淡忘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了。

    除了每日从虫二馆门前经过时,常常能听到客人问道:“这秦老板什么时候回来呀?”

    姑娘们掩嘴嬉笑:“快了,快了,老板出远门了,就快回了……”

    但转过身,却是滴答一声,泪水湿了手帕。她们都知道,她们的老板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    她们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样,等的都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。

    三年前,回到皇城,她们拿着秦素衣的信物,进了宫拜见彼时的修盈公主,将秦素衣托付的一封信和三条锦囊妙计交给了公主。

    谁知修盈公主一看完信就痛哭失声,像疯癫了般,不管不顾地就要冲出皇宫,赶赴沙场。

    当她们一行人赶到战场时,战火已经平息,硝烟弥漫间,不知真相的将士们悲伤不已,说皇帝和军师为了对付那神虎将军,将其引到山谷深处,与他同归于尽了。

    她们和修盈公主跪倒在一片狼藉的阵法外,哭得几近昏厥。

    即便是最后掘地三尺,她们也没有发现任何东西。

    秦素衣信上说的死阵,果然是会让人灰飞烟灭,连一丝一毫痕迹也不会留下来。

    回到皇城后,众妖们继续经营着虫二馆,守着虚无缥缈的念想。而修盈公主则借助秦素衣留下的三条锦囊妙计,顺利登基,光复段氏,让帝星重燃,天命归位,一切回到了正确的轨道。

    这场纷纷扰扰就此平息,只化为蓬莱一段遥远的传奇,逐渐淡忘在说书先生的段子里,亦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只言片语。

    但苍山的云知道,月知道,女皇每夜吹起的笛声知道——

    他们来过。

    素衣莫起风尘叹,犹及清明可到家。


    第(3/3)页